“他可以不吃不睡地翻卷宗,亲自审旧账;可以在朝堂上一句话不说,只为了看清群臣在大风里怎么站位;也可以在前朝后宫所有人盯着他的眼神下,咬牙把刀捅进老旧势力的心脏。”
“这样的人,您说他糊涂?”
“父亲,他不是神仙,也不是完人,但您若要从朝堂上找一个愿意为百姓担责、敢把手伸进烂泥里的主子,您还能找到第二个吗?”
她语气渐冷,一字一句:“陛下能坐上那个位置,不是宗老一手托起的偶然,是他自己硬生生撑下来的本事。”
“现在他在做什么?是在替我们这些没骨头、不敢断亲、不敢得罪人的文臣,清旧账、动老鬼,自己站在风口上,把朝局的屎盆子全扣在自己头上。”
“这样的人,您若不跟,还想跟谁?”
屋子里沉了一瞬。
史澜眼神动了动,刚要开口,史芸却先抬了抬手,语气缓了几分,却更稳:“我不是冲您,我只是怕……怕您也一时糊涂,被外面那一口口子虚乌有的风声吹了脑子。如今这世道,最怕的不是敌人,是亲人不信,是好人自己动了摇。”
“陛下已经够孤了,他信得过的人不多,我希望史家,至少……不要是他要回头提防的那一个。”
“父亲,您是我们家的顶梁柱,更是朝堂的老臣。我希望您能带着史家,一直跟着陛下走。”
她声音不高,但像铁砸地:“往哪儿走都行,别走错了。”
史澜没说话,沉默地看着她,良久,他才缓缓点头,眼里神色复杂得像沉了十年的湖水:“……我明白了。”
他轻轻叹了口气,脸上带着几分酸涩的笑意:“这回我是真老了……连我闺女都比我胆大心细。”
史澜看着面前的女儿,那双眼里没有一点怨、没有一点虚,只剩下锋利透骨的清明。他张了张嘴,最终还是低下头,苦笑着摇了摇:“芸儿,你说得对。”
他缓缓起身,朝她郑重拱手,语气低沉得带了几分懊悔:“我这一口疑心……是我错了。”
“你别怪我心软。”他轻叹了一声,“为父这些年在朝中见得多了,谁在上位,谁在风中,我都看过。这官场就是个锅底,哪怕再干净的人,站久了,也难免沾了点灰。”
“我不是不信你,也不是不敬陛下……我是真的怕。”他说着,语气微顿,像把话头咽了咽,才接下去,“怕你在宫中担着名头,一身清贵,却因为陛下要动旧账,被那群人盯上、泼脏水。”
“你如今是贵妃,是母仪未来的根本……我一个做父亲的,不敢赌,也不舍得你赌。”
说到这,他神色更沉,低声道:“若赵构真出事,那些人第一个怀疑的不是他自己,而是你。你说他们会怎么讲?会说你借陛下清账之名,剪旁支羽翼;会说你用后宫之势搅乱朝纲;会说你是从娘家起手,布的棋,这些话……我听得太多了。”
他抬眼看着她,满是歉意:“我知你不是那样的人,陛下也不是那样的君主。但这天下的口……你堵不住,我也护不全。”
“所以,我才动了那一点私心。”
他话说到这,苦笑着摇头,声音轻了几分:“唉……我也知自己不该。你刚刚那一席话,句句在理。你说得对,若连我都先怀疑了,那陛下真是一点依靠都没了。”
“你骂得好,我认。”
他正色拱手,低头到底:“为父再谢芸儿一言提醒,也谢陛下这番深意。以后若还有半点怀疑之心,我史澜……不配再提清廉二字。”
说完这话,他身形略微佝偻了一点,那种几十年政场打磨出的锋芒,此刻像是被他自己主动按了下去,留出一块真心实意的歉意。
史芸见他如此,神情也缓和了些。
她轻轻起身,将一只手搭在父亲肩头,声音淡淡,却不再那么锋利:“我知道您是怕我出事,可这条路……是我自己选的。”
“这世道想有变,不可能不挨刀,我既在宫中,就不是为了锦衣玉食、养花逗鸟。我知道我能起多少作用,也知道自己身上扛着多少人不愿说、不能说的东西。”
她抬头看了眼窗外,语气放低:“陛下不是神,也会累。若连我们都不扛一点,那这摊天下,真要塌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