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七爷当年为了躲过一劫,指使窦老台和白老台二人对付铁斑鸠,又贪受香火供奉,保了窦老台二十年财运,怎知搬得过来,挪不回去,到日子找不着窦老台,只能自己还债,最后也遭天雷击顶,死尸埋入狐狸坟,这又是一个应誓的!
窦老台也躲不掉因果相偿,埋了鳖宝才觉得后悔,如若找不到天灵地宝,迟早让脉窝子里的鳖宝吸成枯骨。怎奈逃出黑爷庙的时候,他被一口黑烟呛入心肺,咳嗽起来直不起腰,一双睁不开的死耗子眼,再也无从观形望气,唯一的指望是偷入獾子城胡三太爷府,说不定还有活路可寻。于是扮成一个收元宝灰的老馋痨,在窦家庄附近住下来,打算从后辈子孙中找一两个帮手,就到处找夜猫子蛋,给窦家庄的小孩洗眼,并在暗中打探粗麻杆子、火纸冥钱、古旧腰牌的下落。终于得知那几件打开獾子城的宝物,还有四支泥蜡烛,最后落在了敲锣的贼头儿、冥衣铺裁缝、当铺的掌柜兄弟手上。窦老台依照上一个憋宝客的法子,打算以铁斑鸠相挟,迫使那四个人交出三件宝物,又怕折损寿数不敢轻取,这才引着打下铁斑鸠的窦占龙,到县城里走了一趟,这个孩子生来一双龙爪子,还用宝蛋洗过眼,轻而易举地拿到了粗麻杆子、火纸冥钱、古旧腰牌,又想借窦占龙之手,拿朱砂笔圈定壁画中的七杆八金刚,逮到这个天灵地宝,他尚有一线生机。只因窦占龙一念之仁,没将铁斑鸠留在当铺,以至于功亏一篑!
书说至此,估计您各位也听出来了,血洗窦家庄的白脸狼,正是那个白老台的后人。白老台在关外经营商号那阵子,跟一个大户人家的闺女暗生情愫,私定终身,却阴差阳错未能凑成一段姻缘,他自己也不好意思跟窦老台念叨。殊不知那个闺女已有孕在身,爹娘一怒之下将她赶了出来,跑到商铺寻夫之时,正赶上白老台去关东山收皮货了,从此活不见人死不见尸。她也是个耿直脾气,咬着牙再不登娘家门了,寻一处破瓦寒窑存身,给人家浆洗缝补,将就着把孩子生了下来,负着气一辈子也没告诉孩子他爹是谁。老窦家传了多少辈,老白家也传了多少辈。到得乾隆年间,窦敬山成了杆子帮呼风唤雨的大东家,白脸狼则背着宝刀做了啸聚山林的草寇,说起来也是造化弄人,身份地位相差如此悬殊,却借着窑姐儿赛妲己,使这二人有了交集。他们俩谁也不知道其中的前因后果,可是白脸狼瞅着老窦家的人就来气,如同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一般,他前后两次血洗窦家庄,抢走六缸马蹄子金,仍恨不得斩草除根,非要将窦占龙置于死地不可,正是出于这段因果!
当年有一个书生,作了一段有说无唱的鼓词,说的是“纣王无道,多少忠臣扶保;文王有德,却遭食子之殃;妲己祸国,受的是女娲娘娘差派;姜后贤德,剜眼烙手而亡;奸党费仲尤浑,死后为天上星宿;忠臣梅伯比干,难逃炮烙挖心之殇”!那么说世间万物只有因果,没有对错吗?依贫道所言,那只是书生愚见,凡夫俗子看不透大数。咱搬演故事,讲昔时兴废,正是为了抑恶扬善,替佛道传名!说完这一段书,满给您合上龙门了。想来您各位也听明白了,窦占龙身上埋的鳖宝得自外道天魔,再往后他的祸可惹大了,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二本《窦占龙憋宝:九死十三灾》!
崔老道在天津城南门口撂地说书,道袍当大褂,拂尘当扇子,卦车当书案,法尺当醒木,随着他手中法尺往下一拍,这本《窦占龙憋宝:七杆八金刚》告一段落了。围着听书的人们无不称奇,不仅仅是他的扣子拴得大,主要是谁也没想到,崔老道竟然没扯闲篇儿,足足说了一天的正书,如若搁在以往,这段书帽子足够他糊弄个一年半载的,崔道爷这是不打算过了?
一众听书的有所不知,崔老道为什么这么卖力气呢?一是怕挨揍,二是昨天晚上,他卷走了蔡记书场满满一笸箩的赏钱,回到家数了七八遍,夜里做梦都乐得直翻跟头。他媳妇儿崔大奶奶让他把钱搁箱子里收好了,他这人又鸡贼,家里搁那么多钱不放心,鼓鼓囊囊全揣在自己身上,坠得直不起腰来,说几句书摸一下,心里头一得意,嘴上可就收不住了,干脆说了整整一段书帽子。
当天来听书的围得里三层外三层,大伙听得过瘾,一人掏上一个大子儿也不算少了,何况腰里有闲钱的那几位,一高兴免不了多赏两个。崔老道赚得盆满钵满,不比昨天卷走的钱少,喜笑颜开收了卦摊,寻思着昨天在书场子敛了一笔,再加上今天赚的,够买多少大米白面的?半年不出来也饿不着了,家中有粮心中不慌,不如歇上几天,跟家包饺子擀面条、捏馄饨蒸包子,给老婆孩子换换季,置办几身新衣裳,再带着老的小的,到大饭庄子、小饭馆子解解馋,完事儿咱也找个大书场子,点上一壶香茶、两碟瓜子、四盘水果、八样点心,让台上的说书先生好好伺候我一段……
此刻已是晌午,该到吃饭的时候了,听书的纷纷散去,却有这么几位没走,抱着肩膀看着崔老道,不是听书没听够的,全是他赊欠吃食的账主子,卖炸糕的、卖烩面的、卖浆子的、卖乌豆的、卖烧饼的、卖卷圈儿的、卖嘎巴菜的、卖煎饼馃子的……以往的崔老道穷家破业,兜儿比脸干净,同在南门口混饭吃,低头不见抬头见的,穷人懂得穷人的难处,赶上手短的时候,让你赊上几次没什么,今天眼看着你挣了钱,总不能再欠着了,趁着钱还没捂热乎,纷纷上来要账。崔老道无可奈何,都是天天打头碰脸的熟人,再欠着账不还委实说不过去。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掏出钱来,挨着个还给人家。甭看是路边小吃,没什么大开销,架不住他欠的次数太多,费尽唾沫说了一上午,钱是没少赚,可这一下就去了一多半,心疼得崔道爷直嘬牙花子。
推上卦车刚要走,又过来一个卖挖耳勺的,走到跟前笑嘻嘻地看着他。崔老道暗叫倒霉,脸上却不敢带出来。同在江湖上做生意,卖挖耳勺的这位他可惹不起,过去那个年月,但凡撂地做生意的,都有说说道道的管着,尤其南门口,这是上买卖的头等好地,地皮子也不硬,大小生意一个挨一个,没个牵头的还不乱了套?
卖挖耳勺的“宿歪嘴子”,正是南门口一票生意人的会头。各地都有“长春会”,也有人说是“常春会”,会头管着江湖上四大门八小门的各路生意,常言道“宁带千军万马,不带什样杂耍”,不是精得流油黑白通吃的人物,绝对干不了这个。当然了,闲事儿没有白管的,南门口的各处江湖生意,得按月给宿歪嘴子交一份“柜钱”,用于打点官私两面黑白两道,多余的全归他。
崔老道的生意一贯不行,仗着能耍舌头,经常赖着钱不给,这一次崴了泥了,刚置下一份海杵,讨账的就上门了,只得赔着笑脸,给宿歪嘴子作了个揖:“宿会头,您怎么这么闲哪?哪阵香风把您吹来了?”宿歪嘴子圆滑至极,讨债之事一字不提:“崔道爷,您今天可发了大财,我给您道喜来了!”崔老道就坡下驴:“嗨,您见笑了,发什么财呀,还欠着仨月房钱没交呢,我这不赶着给人家送去吗?”推个由头,转身要走。宿歪嘴子笑道:“哎哟,您瞧您忙的,那我可不耽误您了……”说着话从挑子里拿出一个挖耳勺,客客气气地递给崔老道:“您拿上这个,给您家里的我大嫂子捎去,就当我谢谢她了。”崔老道莫名其妙,问宿歪嘴子:“您谢她什么?”宿歪嘴子说:“谢谢她掏钱养着我啊!”这个话可得两说着,倘若崔老道如数交了柜钱,那是一点毛病没有,因为他挣的钱有会头一份,等于会头指着他们家吃饭,他们两口子是会头的衣食父母。如果说装傻充愣不交柜钱,他老婆岂不成了偷人养汉的了?宿歪嘴子转过头去满世界一嚷嚷,他这个窝心王八就当定了,脑门子上非冒绿光不可!崔老道闯荡江湖一辈子,凭着一张铁嘴行走天下,谁跟他对得上话茬子?想不到菜里虫子菜里死,今天在河沟子里翻了船,由不得他不认栽了,二话没说,规规矩矩交还了欠债。
打发走了一干账主子,崔老道摇头叹气,今天挣的钱这就十去八九了,多亏还有昨天从蔡记书场卷来的,那也不算少了,大不了包饺子的时候,在羊肉馅儿里剁个西葫芦,把整个肉丸改成西葫芦羊肉的,照样可以解馋!推着卦车正要回家,对面又过来一位,单瞧模样就不是善茬儿,歪戴着一顶军帽,身穿破旧的军装,斜挎着枪套,趿拉着两只布鞋,左手拄着拐,横眉立目拦住了崔老道:“别走,交钱了吗?”
崔老道叫苦不迭,今天出门忘了看皇历,怎么来了那么多要钱的?那个年头兵荒马乱、鸡犬不宁,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惹穿军装的?尤其是伤兵,从战场上败退下来,打不了仗吃不了饷,就指着连抢带讹过活。崔老道不敢怠慢,低声下气地问了句:“军爷,您让我交什么钱啊?”
兵痞一只手在身上摸了半天,最后从兜里扽出张脏兮兮的草纸,上边压着个大红戳,在崔老道眼前一晃,脸上素得跟刚出完殡似的,厉声喝道:“瞧见了吗?这是上面发的公文,如今战事吃紧,打从今儿个起,凡是沿街卖艺的,挣了钱必须上一份枪炮捐!”崔老道哪敢细看啊,一脸委屈地求告:“军爷容禀,我是画符念咒的火居道,没卖艺啊。”兵痞一指贴在卦车上的水牌子,不耐烦地嚷嚷道:“甭他妈废话,白纸黑字你自己写着了,赶紧掏钱!”
崔老道肠子都悔青了,心说:“我这不自己挖坑自己跳吗?”挨了打谁疼谁知道,明摆着是来讹钱的,崔老道也不敢争辩,当逢乱世,哪有老百姓说理的地方?真说攥住了不给,砸了卦车不要紧,挨上三拳两脚几个大耳雷子都是轻的,搞不好再让人家一枪崩了,什么五行道法八九玄功,对上枪管子里喷出来的雷烟火炮,那也是螳臂当车啊!崔道爷是人在矮檐下,不得不低头,纵然有千般的不情万般的不愿,也只能老老实实地破财免灾。兵痞收了钱仍不走,还拿眼瞄着他。崔老道赔着小心问:“军爷,您……还有别的事吗?”兵痞骂道:“老小子你跟我耍心眼儿是吧?交齐了吗?你道袍里头鼓鼓囊囊的,难不成怀了崽子?”崔老道急忙拿手捂住:“这可不是今天说书挣的!”兵痞冲崔老道一瞪眼:“你说不是就不是吗?那钱上写日子了吗?你想让我费事儿是吗?”崔老道乱了方寸,再把这个钱拿出来,那不等于从他心尖子上剜肉吗?只得舍出脸去,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苦苦哀求。兵痞可不吃这一套,一手拄着拐,另一只手上来就扯他的道袍。崔老道一看这还得了?光天化日这是要明抢啊?双手捂着钱袋子,连连往后躲闪。俩瘸子你争我夺,可就在南门口撕扯上了。有几个看热闹的闲人,离得八丈多远,不敢往前凑,生怕让兵痞讹上。那位说了,崔老道不是刚交了地头钱吗,会头怎么不管呢?还真不能怪人家,能当上会头的,自是官私两拿,黑白通吃,官府衙门也好,帮会锅伙也罢,会头烦人托窍,没有递不上话的。唯独管不了当兵的,因为那个年头到处打仗,你方唱罢我登场,城头变换大王旗,谁知道是哪路的兵啊?你想去找他的上峰告状,都不知道该去找谁。甭说管着江湖人的会头了,巡警遇到兵痞找麻烦,也就一个字——躲,这叫好汉不吃眼前亏!
崔道爷跟那个兵痞一争一抢不要紧,扯破了穿在身上的八卦仙衣,哗啦啦一下铜钱撒了满地。铜钱是圆的,掉地上骨碌骨碌四下乱滚。怎么这么寸,正巧来了一群打打闹闹的小叫花子,看见满地的铜钱,也不问有没有主儿,争先恐后上去哄抢,抓了在手中就往胡同里跑,转眼都跑没影儿了。兵痞也趁机在地上抓了几把钱,拄着拐一步一瘸地走了。可给崔老道心疼坏了,趴在地上以膝代步,跪爬着一枚一枚捡拾铜钱,捡完了一看,剩下这几个大子儿,刚够他一家老小一人买半个窝头的。
崔老道愣在当场,半天才缓过神来,仰天叹了三叹:一叹自己命浅福薄;二叹养家糊口之难;三叹想歇两天也歇不成了,明天一早还得撂地说书,接着给大伙说《窦占龙憋宝:九死十三灾》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