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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北京人过去说的“鬼市子”,也叫鬼市儿,或说晓市,按方位分为几处。四更前后全是摸着黑来摆地摊儿的,东西大多来路不正,见不得光。那会儿每到夜里,东市上常有身份不明、形迹可疑的身影到处转悠,人鬼难辨,胆小的都不敢往前凑合。
提到鬼市儿,我先说一个叫瞎老义的人。当年在南门外住了很多以抬杠为生的穷汉子,这里不是指说话抬杠,而是以前死了人装进棺材出殡,要用杠子把棺材抬到坟地下葬,这是给死人抬杠子,给活人抬杠是指抬轿子。民间叫顺了口,管杠夫们住的地方叫杠房胡同,地名沿用至今。瞎老义家就住在杠房胡同。新中国成立前他以盗墓扒坟为生,拿行话说“正经是个倒斗的”。他也不是真瞎,是因为上岁数之后眼神儿不行了,看东西看不清楚,经常闹出笑话。老街旧邻们根据这个特点,称他为“瞎老义”。
此人眼神儿不好到什么程度呢?据说大白天在街上走,看见地上有一捆东西,瞎老义高兴坏了,心说:“谁的皮货掉了?”趁着周围没人,想抱起来拿回家去,怎知刚一伸手,只听“汪汪”两声,一条大黄狗从地上站起来跑了。
还有一次,瞎老义买了两个烧饼。刚出炉的芝麻烧饼,一定要趁热吃才好;天冷刮大风,他站到墙根儿底下避着风吃,没看见跟前的墙上贴了份布告。布告都盖着大印,早先大印是方的,后来改成了圆形印章。那年月认字的人少,有个外地人凑过来看布告,这个人从没见过圆的印章,以为瞎老义也在看,就问他那个圆的是什么。瞎老义说:“圆的是烧饼啊!想吃自己买去。”外地人一听这都哪儿跟哪儿,指着布告说:“不是烧饼,问你这上边是什么?”瞎老义说:“上边的这是芝麻。”两人所答非所问,越说越拧,差点儿没打起来。
还听说他走在半路上,看见地上掉了个大头钉,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。瞎老义以为是珍珠,捡起来一按,扎破了手。他也怪自己眼神儿不好,悻悻地说:“嗐,是个臭虫,这都掐出血来了。”
这些事不一定全是真的,或许有人故意编排,但传来传去,城里城外都知道有这么一位瞎老义。总而言之,瞎老义的眼神儿确实不怎么样,瞧见大风刮得鸡毛满天飞,他能看成麻雀,虽然没有完全瞎,倒斗这碗饭却没法儿吃了,此后常年在鬼市摆摊儿做买卖。他那买卖做得和别人不同,地上摆几包取灯儿,自己在旁边一坐,对来来往往的人不闻不问,不认识的一概不搭理。取灯儿就是火柴,老言古语叫取灯儿,念出来要念成“起灯儿”。在鬼市上唤取灯儿叫换软鼓,取灯儿有“明”的意思,“明”字同“冥”,是告诉别人专收老坟里掏出来的东西。
听瞎老义自己说,他那双眼坏得很离奇。在他还做倒斗这行当的时候,有一年去外省掏坟,打当地老乡口中得知,他们那个山上有怪事,每当月明的夜晚,山上会亮起一团白光,不知是个什么东西,在山脚下仰望,如同有两轮明月。
瞎老义听完,以为是山中古坟埋宝,打听明白路找了过去。傍晚时分走到山下,忽然阴云密布,雷声隆隆。他怕遇上大雨,不敢再往前走了,看路旁有鹿鸣古寺,有心夜宿于此。但是寺庙荒废多年,前后没有一个僧人。他也是不信邪,点上油灯进了佛殿,见佛像后有空屋一间,两扇门板残破不堪,推开后就关不上了。他找些稻草铺地,一个人坐在屋里,吃几块干粮充饥。不意风声渐紧,天昏地黑,还没下雨,只有雷声闷响不绝。
正想和衣而卧睡上一会儿,却听得佛殿外声响不对。瞎老义担心遇上盗匪,赶紧从屋里出来,躲到佛像后边偷看。此刻殿门推开,从外进来一个女子,身穿蓝布衣衫。瞎老义顿时吃了一惊,因为他常年盗墓掏坟,眼力不凡,看出这女子身上带着股阴气,好像刚从坟里爬出来。只见女子匆匆进了佛殿,在佛像前跪拜不止,同时有雷火如金蛇绕殿。瞎老义吓得魂飞胆裂,不知这个女子是什么来路,竟要在鹿鸣古寺的佛殿中躲避天雷?
那女子也发觉佛像后有人,猛然一抬头,脸上六只眼。瞎老义瞅见不好,低着头只顾逃。刚把殿门拽开,那女子从后头追到,突然一道炸雷从殿门中打进来,当场击在那女子头顶。瞎老义也跟着昏死在地,双眼在那时候让雷火灼伤,瞎倒没瞎,看东西却越来越模糊。
转天有山民路过古寺救起瞎老义,再看那佛殿中让雷劈死了一个大蜘蛛,肚子里全是绿松石一样的苍石,似玉非玉,入夜后能放光,皎如明月,始知老乡们看见山上放光是这个东西作怪。它是千年道行一朝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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瞎老义是否真有这段遭遇,我无从知晓,反正我是不太相信。听说瞎老义还救过我的命。我属蛇,按传统说法是属小龙。在我三四岁的时候,父亲下夜班回家,骑着自行车经过一条土路,骑着骑着就感觉自行车“咯噔”颠了一下,好像轧到了什么东西。停下车看,发现刚才骑车经过的地方,轧死了一条蛇。当时并没多想,骑上车刚要走,却有个小孩儿拦住去路。小孩儿指着我父亲说:“你轧死我不要紧,我让你们家里属蛇的人给我偿命。”说完便不见了。此后我在家发高热说胡话,怎么治也不见起色。街坊四邻都说这是撞邪了。瞎老义曾是我祖父的结拜兄弟,我们两家关系不一般。我父亲知道瞎老义懂这些迷信的门道,就把下夜班骑车轧死一条蛇的事,一五一十跟他说了,让他帮忙想想办法。瞎老义说:“这准是蛇仙上门索命,必须给孩子改名换姓,到农村躲七七四十九天。白天走路,经过路口还要在地上撒雄黄,这样才能躲过这场灾。”家里人按瞎老义的话,把我带到乡下住了一段时间,之前起的大名、小名全换掉再也不用,好歹算是把这条小命保住了。
关于父亲骑车轧死蛇这件事,我也只是听瞎老义说过。记得小时候家家户户都不富裕,在那个年代,大部分东西是凭票供应。胡同里的邻居们逢年过节才舍得炖肉吃,可瞎老义每个月都要吃一两回烤羊肉,吃法跟别人也不一样。他屋里有个铁炙子,下面的炉子里烧松塔松柴,炉前放一条长凳。吃烤羊肉的时候不坐着,一只脚踩到凳子上,左手托着一个碗,碗里是用醋、酱油、姜末儿、料酒、卤虾油、葱丝、香菜叶混成的蘸料,右手拿一双长杆儿似的竹筷子,夹起切成片的嫩羊肉,先蘸佐料,再把腌透的羊肉放到铁炙子上翻烤,烤熟的鲜嫩羊肉就着糖蒜和热牛舌饼吃。瞎老义说这是关外旗人才有的吃法。早年间,他到关外深山老林中找过金脉,所以他也习惯这种粗犷吃法。由于他眼神儿不好,孤老头子一个,身边没个近人,因此从我会拿筷子开始,就一直帮他烤羊肉,顺便跟着解馋。瞎老义哪次也是管我的够,吃烤肉的时候总要喝上二两,边喝边给我说他当年怎么怎么找风水龙脉,又是如何如何盗墓取宝,比如蜘蛛过水是什么坟,惊蛇入草是什么墓,全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话,却也不乏出天入地之奇。他说得有意思,我很喜欢听,等我后来长大了才知道,每次瞎老义要吃烤羊肉,准是他又收到从老坟里掏出来的东西了。
别看瞎老义住的胡同低矮简陋,那地方的能人真是不少,还有位做泥瓦活的韩师傅会拳法。他的拳法不是在北京比较有名的形意太极八卦,只是穷乡僻壤中默默无闻的野拳。在韩师傅的老家,乡下种地的人都练这种拳。我也跟韩师傅学过两年。瞎老义告诉我:“别跟老韩练那个,会了拳脚容易惹事。”
我不信,结果真捅了大娄子。那年初冬,我路过荒凉的地坛公园后墙,遇见“疯子”带了几个小流氓,拦着俩女孩儿不让走。据说疯子的爹娘是高干,这小子在“文革”武斗时受过刺激,脑子不大正常,仗着有医院开的证明,号称拿刀捅死人不用偿命。他心狠手黑,平时总有伙猫三狗四的浑小子跟着他,在街上无法无天,没有他们不敢做的事。这次拦住两个女孩儿要扒裤子,其中一个女孩儿就是我以前的同学。我过去拦挡;疯子二话不说,掏出刀子对着我就捅。我下手也是没轻没重,抄起自行车的钢丝锁,给疯子脑袋上来了两下。疯子哼都没哼一声就趴在地上不动了,脑袋上流血流得像坏掉的自来水管子。旁边那些小流氓吓呆了,纷纷叫着打死人了,一哄而散。
我心里明白惹下大祸了,跑去瞎老义家想躲两天。那低矮的小平房即使在白天也很昏暗,我推门进去,看他盖着被子躺在床上,被子底下竟露出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,分不出是狼还是狐狸。我当时吓坏了,赶紧往屋外跑。
3
我跑到门口跌了一跤,撞在水缸上,后来额角留下一道疤。我出来看见瞎老义从胡同外往里走,原来瞎老义腰腿不好,惧寒怕风,冬天要铺狼皮褥子,屋里那是狼皮褥子。
瞎老义问我:“慌里慌张的,又捅什么娄子了?”
我把在地坛后边打疯子的事说了一遍,感觉可能出人命了。
瞎老义听完也是吃惊,说道:“人命官司非同小可,何况人家爹娘是当官的。你要是落到他们手里,那还不是公羊绑在板凳上——要刮毛要割蛋,全都随人家的便了。”
我说:“随他们怎么便,脑袋掉了碗大个疤,再过十八年,我不还是我吗?”
瞎老义说:“不能意气用事,快收拾东西,先到东北躲些日子,你爹那边回头我告诉他。”
我当时真以为出人命了,听了瞎老义的话,连夜乘火车逃往东北的深山老林。瞎老义有个师兄人称“土地爷”,在兴安岭木营子林场当把头,他跟瞎老义是过命的交情,瞎老义的狼皮褥子也是他送的。土地爷一见了我就拉着我问长问短不让走了。不久,家里发来电报让我回去,说是没事了,疯子没死,只是脑袋上开了两个窟窿,后来那俩女孩儿报了案,公安局发现疯子的证明系伪造,其爹娘为革命干部也是他自己胡编的。可我在外面野鸟似的习惯了,想跟土地爷在山里挖金子,等发了财再回去。
土地爷的祖上姓索,清朝时做过王爷,后因获罪,被朝廷流放充军至此,以挖金采参、打鱼狩猎为生。他有个孙女叫“索妮儿”,我跟着这祖孙两个,在山里打兔子、套狐狸,沿着黑龙江到处寻找金脉。不过土地爷上了岁数,身子大不如前,度过了万物休眠的漫长寒冬,又经过短暂的春夏两季,不知不觉,已是初秋。眼看没什么收获,土地爷先回兴安岭木营子了,我和索妮儿则将之前在山里打来的狐狸皮、貂皮,带到江边的集市上贩卖。从春天开江到大雪封山,江边有三次大集,这是当年的最后一次。这地方自古荒寂,人烟稀少,新中国成立之前过来赶集的人,以林场木帮、江湖术士、散兵游勇、叫花乞丐为主,也有渔猎放牧为生的少数民族。人们自发形成集市,为的是交易在大山里挖来的金子、人参、鹿茸、皮毛等物,这一传统一直保留到今天。
等把狐狸皮卖给一个蒙古族牧民,索妮儿对我说:“跟我们在山里转了这老些天,可苦了你了,今天想吃点儿啥好的?”
我看集市上颇有几家像样的馆子,门前都挂着灯笼似的幌子。东北这边讲究“下馆子吃饭看幌儿”,饭馆门面顶多有个字号,不写价格也不写里头做什么饭菜,这些全在幌子上看。比如从颜色上分,黄的是素斋馆,蓝的是清真馆,门头挂一个幌儿是一般的小吃店,幌儿上是圆的表示有蒸笼,装饰有花的是指能蒸馒头、包子、花卷,下面垂穗儿的是说饭馆里有面条。两个幌儿档次就比较高了,能办酒席。四个幌儿算是顶级,到头了,敢挂四个幌儿的馆子,必能做南北大菜满汉全席,价格也高。另外从来没有挂三个幌儿的馆子,因为三幌儿和撒谎同音,饭馆忌讳欺客,绝不敢这么挂幌子。我虽然听瞎老义说过这些门道,但是没下过这样的馆子,也不知道吃什么好,就让索妮儿做主。
索妮儿把我带进一家饭馆,饭馆掌柜和她认识。馆子里做的是铁锅炖大鱼,鱼是黑龙江中的淡水鱼王鳇鱼。饭馆里的做法虽糙,却架不住鱼肉鲜美。我这辈子头一次吃这么好的鱼,忍不住想喝两口酒,又要了半斤山果酒。正吃着饭,馆子里又进来两个人,也坐下吃铁锅炖鳇鱼,边吃边向饭馆掌柜的打听老沟怎么走。饭馆掌柜一脸诧异:“老沟?你们上那地方干啥?挖死人去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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掌柜对那两个人说:“老沟……多少年没人提过了,要不你们问问这姑娘,她爷爷在新中国成立前进老沟挖过金,除了土地爷,从没听说有谁能从老沟活着回来。”
这两人立刻过来套近乎,跟我们打听老沟的事,还说如果索妮儿能当向导带路进老沟,他们愿意付一大笔钱。
海拉尔河、诺敏河流域有一大片荒古的湿地沼泽,西北是大山,东边是原始森林,往南是草原,方圆几百里没有人烟。两条大河迂回曲折,分汊横生。由于地势低洼,水流淤滞形成了沼泽,生长了无数年的水草盘根错节。在这一片片的草甸之间,是深不见底的漆黑淤泥。人在荒草甸子上行走,必须脚踏草丛根部,否则一步不慎陷进泥潭,如若无人相救,会愈陷愈深,乃至被泥沼灭顶吞没。这里自古以来几乎人兽绝迹,据说沼泽深处有条岩沟,沟里有古洞,老年间有许多人铤而走险,听信了谣言,冒死去沟中找金脉,都是有去无回。即使命大、没陷进沼泽,下到洞里也得让土鬼吃掉。在寻金人的口中传出个地名,管那地方叫老金沟,也称老沟。提起此处,人人谈虎色变,无人敢去。
索妮儿听这两人想去老沟,瞅着却不像挖金人,况且金脉只是谣传,便问道:“你们俩是干啥的?要去老沟干啥?”
那两个人中一个四十来岁不到五十,是个二老道。道士大抵有两种,一种常年住在道观里,身上穿道袍,练气求真,是比较常见的道士,这种道士多半属于全真教;还有一种穿着和普通老百姓一样,很少穿道袍,可以娶妻生子,但也有路符,捉鬼除妖、画符念咒、算卦看风水,什么迷信的勾当都做,这种属于正一教,按东北民间的习惯,将这样的道人叫作“二老道”。二老道开始不肯说实话,自称有祖师托梦,让他去老沟对付一具僵尸。那僵尸年深岁久已成气候,再不除掉恐会为祸不小。后来让索妮儿问得紧了,找没人的地方才说实话,其实他祖传那套画符驱鬼的江湖伎俩,如今唬不住人了,凭着会看些风水,改了行,挖坟盗墓。他听说老沟下的山洞里有壁画,认准了那地方有古墓,他想押一宝做趟大活儿。
另一个叫张巨娃,原本是草原上的孤儿,爹妈在北大荒闹狼灾时不幸遇难,只留下他一个人,后来被兵团收养。他生下来便有十斤重,粗眉大眼,因此小名唤作“巨娃”,跟着收养他的人家改姓为张。他二十岁出头,身大力不亏,比常人高出一头半,是个实心眼儿,让二老道收了当徒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