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阿筠,怎么了?”顾回一厚厚的书册中抬起脑袋,他揉了揉胀痛的眉心,慢步走到徐廷筠案前,当目光触及急递上的三根羽毛时,他温柔的目光陡然变暗。
徐廷筠修长的手指有规律的敲在急递上,目光沉沉,不知在想些什么,过了一会儿,他慢慢打开急递,抽出里边的信笺,仔细端详着上边的字。
看完后,他将信笺递给顾回一,轻声道:“你看看吧。”
顾回一看到徐廷筠算不上好看的神色,心里边就已经有了计较,他接过信笺,一目十行的看了起来。
信上字不多,大致说了三件事,第一,钱文英死了,死在去京城的路上,第二,镇江事务暂由刘公公接管,秋后朝廷派新任巡抚交接,第三,要求徐廷筠彻查钱文英之死,若有同党,赐徐廷筠先斩后奏之权。
前边内容还好,和顾回一心中预料的相差不多,只是这最后一句——若有同党,赐徐廷筠先斩后奏之权,顾回一仔细琢磨了几遍这句话,心中叹息道:当今皇帝,真是陷在党派斗争里的小丑。
要知道钱文英可是镇江巡抚,一方大员,全国上下掰着手指头算也就几十个巡抚,如此重要之人路上被人刺杀,皇帝不去找逆贼反而要找同党,也就是说这种惊天动地的大事,竟被皇帝轻飘飘的划在党派之争的行列中,由此可见,朝廷中权力斗争已经到了何种激烈程度。
最后皇帝还特别恩赐徐廷筠先斩后奏之权,这也就是明明白白的告诉徐廷筠:钱文英是被谁弄死的我不在乎,反正名单上一定要有内阁里的那些老匹夫。
——徐廷筠这把名为“兄弟”的刀,皇帝终于是要用了。
顾回一不着痕迹的紧了紧手指,清澈见底的眼眸中沾了亮堂堂的恨意,他将手上的信笺凑到火烛旁,等着信笺烧成灰,之后,他握着纸灰伸出窗,目送灰烬随风而逝,他道:“阿筠,你怎么看?”
徐廷筠没有说话,只是目不转睛的盯着窗外嬉笑打骂的人群,面色阴沉。
顾回一走到窗户旁,将窗户开的更大些,他靠着窗户看向徐廷筠,嘴角带着惯有的温和,只是目光中的坚定不容忽视,他低声道:“阿筠,箭在弦上,你得有想法。”
徐廷筠抬头,将目光对上顾回一,原本留有温存的眸光现下一片狠厉,尖锐的边角如同开刃的刀锋,从里向外都散发着嗜血的光芒,他的嘴角蓦然勾起,道:“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,圣人不仁,以百姓为刍狗。徐廷璋(当今皇上)不仁。”
顾回一笑了笑,抓起盘子里的糖果扔给楼下的小孩子们,喟叹道:“民为重,社稷次之,君为轻。当今皇帝把自己的权力看的太重要,把别人看的太轻了。”
他转过身,目光灼灼的看向徐廷筠,温声道:“尤其是你,阿筠。”
徐廷筠摇了摇头,看着楼下那群开开心心吃糖的小孩子,道:“还有他们。”
当两人的目光汇聚在一处时,两人皆沉默了。
信笺上所说的三件事中,刚才只说了两件事,还有一件事,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,那就是,镇江暂由刘公公接管。
刘公公是什么人,是司礼监派来的太监,是一个字都念不全的阉人,要这种人来管理镇江,能管出什么来?
他什么也管不出来,他能做的,只能上边说什么他干什么,不仅要干,还要大张旗鼓,声势浩荡的去干,让远在千里的司礼监看到他的忠心,至于百姓?那才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。
果不其然,上午接到圣旨的刘公公,饭都没吃,大中午就顶着内宦的冠带到巡抚衙门发号施令,原本三分粮七分树的计划,在圣旨的宠爱下直接成了一分粮九分树,足足比原先多了两成树。
有些富商见势头不对,卷了铺盖逃向内地,在他们的带动下,一些富裕些的百姓也携家带口的逃向内地,短短一个月间,镇江全省少了三成人口。
当这一折子摆在刘公公案上时,他看都没看,直接扔给写折子的人让他撕了重写,在这一动作下,不少没品阶的官员也收拾包袱,写了辞呈逃向内地,粗略估算,两个月间,镇江全省少了近一半人口。
不过,就算刘公公当时看了折子他也看不懂,他只会说:只要能交了上头的差,这些人走就走呗,反正种树靠的是农民,又不靠这些人,况且老子干到秋天就走了,老子走后,管它洪水滔天,烂摊子自有下一任巡抚收拾,老子自有锦衣玉食等着享受。
这期间,徐廷筠也没闲着,他强拉着顾回一在千里之外查钱文英被刺杀一案,案子进程很顺,顺到微妙,顺到让他心寒。
钱文英是在离京城最近的通州被杀的,他当时并没有投身官方驿站,而是选择了一家当地有名客栈,据客栈老板说,钱文英提前定了一大桌子菜,准备在客房请人吃饭的,还吩咐了小二不要去打扰,直到傍晚还不见里边出来人,小二这才敲了门,没想到这一敲直接敲出个死人,吓的小二直接昏了过去,老板听到声音报了官,这才知道死的是前去进京面圣的钱文英。
徐廷筠派人检查了饭菜,饭菜没有问题,只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阴阳酒壶,里边一半为普通的白酒,一半为鸩酒。
鸩酒,鸩羽泡的酒,剧毒,流通于皇宫大内的毒酒,这玩意儿一般人碰不到也不认识,在这种偏远的郊区也不可能是宫里偷偷传出来的,所以,顾回一想到了那个比较隐晦的说法:鸩酒是皇帝赐死臣子时专用的毒酒。
皇帝,赐死,专用,毒酒,这几个词单独看没什么问题,可这要是一齐出现在一个没有经过三司会审,没有圣旨,甚至没有口谕就被鸩杀的地方大员身上,再加上徐廷筠收到的那封急递,那这就值得商榷了。
南星瞪着眼睛,不可置信道:“主子,你是说,他他他……”
“南星,不可妄言。”顾回一打断南星接下来的话,道:“有些话能当着人面说,有些话只能背着人说,还有些话,烂在肚子里都不能说,你刚才想说的,就是最后一种。”
“是,公子。”南星低头应道。
在南星心里,徐廷筠教了他武艺,顾回一教他为人处事,徐廷筠严厉,顾回一温和,但论如何,两个人都会给他一种很心安的感觉,就是那种,哪怕天崩地裂,他们也一定会撑起一片天的感觉。
真是奇怪,他们两个人明明天差地别,站在一起反而特别合拍,让人不由得心生艳羡,南星默默想到。
顾回一道:“仅凭鸩酒一点是不能妄下定论的,关于这件事情你要去想,钱文英要请的人是谁?如果那个人来了,那他们谈话的目的是什么?如果那个人没来,那钱文英见到的又是谁?如果钱文英见到了那个人,那个人有没有杀他?如果有,那个人为什么要杀他?如果没有,那又是谁杀了他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