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一止,字行简,湖州归安人。七岁能属文,试太学,有司欲举八行,一止曰:“行者士之常。”不就。登进士第,为越州教授。参知政事李邴荐为详定一司敕令所删定官。
绍兴初,召试馆职,其略曰:“事不克济者,患在不为,不患其难,圣人不畏多难,以因难而图事耳。如其不为,俟天命自回,人事自正,敌国自屈,盗贼自平,有是哉?”高宗称善,且谕近臣以所言剀切知治道,欲骤用,执政不乐,除秘书省校书郎。考两浙类试,以科举方变,欲得通时务者,同列皆患无其人,一止出一卷曰:“是宜为首。”启号乃张九成也,众皆厌服。
迁监察御史。上疏谓:“天下之治,众君子成之而不足,一小人败之而有余,君子虽众道则孤,小人虽寡势易蔓,不加察,则小人伺隙而入以败政矣。”又言:“陛下悯宿蠹未除,颓纲未振,民困财竭,故置司讲究,然未闻有所施行,得无有以疑似之说欺陛下,曰‘如此将失人心’。夫所谓失人心者,必刑政之苛,赋役之多,好恶之不公,赏罚之不明;若皆无是,则所失者小人之心耳,何病焉。”
时庶事草创,有司以吏所省记为法,吏并缘为奸,一止曰:“法令具在,吏犹得舞文,矧一切听其省记,所欲与则陈与例,欲夺则陈夺例,与夺在其牙颊,患可胜言哉!请以省记之文刊定颁行,庶几绝奸吏弄法受赇之弊。”从之。逾年而书成。
秦桧请置修政局,一止言:“宣王内修政事,修其外攘之政而已。今之所修,特簿书狱讼,官吏迁降,土木营建之务,未见所当急也。”又谓:“人才进用太遽,仕者或不由铨选,朝士入而不出,外官虽有异能,不见召用,非军事而起复,皆幸门不塞之故。请选近臣晓财利者,仿刘晏法,濒江置司以制国用,乡村置义仓以备水旱,增重监司之选。”后多采用其言。
迁起居郎。奏事,帝迎语曰:“朕亲擢也,繇六察迁二史,祖宗时有几?”一止谢:“先朝惟张澄、李棁耳。”因极陈堂吏宦官之蠹,执政植私党,无忧国心。翌日罢,主管台州崇道观。
召为祠部郎、知袁州,改浙东路提点刑狱,为秘书少监,复除起居郎,擢中书舍人兼侍讲。莫将赐出身除起居郎,一止奏:“将以上书助和议,骤自太府丞缀从班,前此未有,臣乃与将同命,愿并臣罢之。”不报。
迁给事中。徐伟达者,尝事张邦昌为郎,得知池州,一止言:“伟达既仕伪廷,今付以郡,无以示天下。”孟忠厚乞试郡,一止言:“后族业文如忠厚虽可为郡,他日有援例者,何以却之?”汪伯彦知宣州入觐,诏以元帅府旧人,特依见任执政给奉,一止言:“伯彦误国之罪,天下共知,以郡守而例执政,殆与异时非待制而视待制,非两府而视两府者类矣。”帝皆为罢之,于凡贵近之请,虽小事亦论执不置。御史中丞廖刚谓其僚曰:“台当有言者,皆为刘君先矣。”
居琐闼百余日,缴奏不已,用事者始忌,奏:“一止同周葵荐吕广问,迎合李光。”罢,提举江州太平观。进敷文阁待制。御史中丞何若奏:“一止朋附光,偃蹇慢上。”落职,罢祠。后八年,请老,复职,致仕。秦桧死,召至国门,以病不能拜,力辞,进直学士,致仕。卒年八十三。
一止冲澹寡欲,尝诲其子曰:“吾平生通塞,听于自然,唯机械不生,故方寸自有乐地。”博学无不通,为文不事纤刻,制诰坦明有体,书诏一日数十辄办,尝言:“训诰者,赏善罚恶词也,岂过情溢美、怒邻骂坐之为哉。”其草颜鲁公孙特命官制甚伟,帝叹赏,为手书之。诗自成家,吕本中、陈与义读之曰:“语不自人间来也。”有类稿五十卷。子峦、嶅,从弟宁止。
宁止字无虞,登宣和进士甲科,除太学录、校书郎。建炎初,为浙西安抚大使司参议,改两浙转运判官。苗傅、刘正彦之变,宁止自毗陵驰诣京口、金陵,见吕颐浩、刘光世,勉以忠义,退而具军须以佐勤王。除左司郎官,辞。帝复位,除右司郎官、给事中。梁扬祖为发运使,宁止再疏论驳。
以添差江、淮、荆湖制置发运副使扈从隆祐太后幸江西,寻为两浙转运副使。录勤王功,直龙图阁,进秘阁修撰,主管崇道观,提点江、淮等路坑冶铸钱,知镇江府兼沿江安抚,进右文殿修撰。宁止言:“京口控扼大江,为浙西门户,请分常州、江阴军及昆山、常熟二县隶本司,庶防秋时沿江号令归一,可以固守。”权户部侍郎,总领三宣抚司钱粮。张浚都督诸军,以为行府属。除史部侍郎,进徽猷阁直学士、知秀州,升显谟阁,提举太平观,卒。
宁止有文名,慷慨喜论事。当艰难时,上疏言阙失,指切隐微,多人所难言。乞禁王安石《日录》,复贤良方正科,用司马光十科荐士法,仿唐制宰执论事以谏官侍立,皆其显显者。勤王之举,吕颐浩纪其有输忠赞谋之劳。宁止与一止、岑皆群从昆弟,帝尝称宁止忠、一止清、岑敏云。有《教忠堂类稿》十卷。
胡交修字已楙,常州晋陵人。登崇宁二年进士第,授泰州推官,试词学兼茂科。给事中翟汝文同知贡举,得其文曰:“非吾所能及也。”置之首选,除编类国朝会要所检阅文字。政和六年,迁太常博士、都官郎,徙祠部,迁左司官,拜起居舍人、起居郎。昭慈太后垂帘听政,除右文殿修撰、知湖州。
建炎初,以中书舍人召,辞不至,改徽猷阁待制、提举杭州洞霄宫。三年,复以舍人召,诏守臣津发,寻进给事中、直学士院兼侍讲。入对,首论天下大势曰:“淮南当吾膺,将士遇敌先奔,无藩篱之卫。湖、广带吾胁,群盗乘间窃发,有腹心之忧。江、浙肇吾基,根本久未立。秦、蜀张吾援,指臂不相救。宜诏二三大臣修政事,选将帅,搜补卒乘,以张国势,抚绥疲瘵,以固国本。”
帝又出手诏,访以弭盗保民、丰财裕国、强兵御戎之要,交修疏言:“昔人谓甑有麦饭,床有故絮,虽仪、秦说之不能使为盗,惟其冻饿无聊,日与死迫,然后忍以其身弃之于盗贼。陛下下宽大之诏,开其自新之路,禁苛慝之暴,丰其衣食之源,则悔悟者更相告语欢呼而归。其不变者,党与携落,亦为吏士所系获,而盗可弭,盗弭则可以保民矣。沃野千里,残为盗区,皆吾秔稻之地。操弓矢,带刀剑,椎牛发冢,白昼为盗,皆吾南亩之民。陛下抚而纳之,反其田里,无急征暴敛,启其不肖之心,耕桑以时,各安其业,谷帛不可胜用,而财可丰,财丰则可以裕国矣。日者翟兴连西路,董平据南楚,什伍其人,为农为兵,不数年,积粟充牣,雄视一方。盗贼犹能尔,况以中兴二百郡地,欲强兵以御寇,不能为翟兴辈之所为乎?”世以为名言。
李成盗江、淮,廷议欲亲征,交修谓:群盗猖狂,天子自将,胜之则不武,不胜则贻天下笑。此将帅之责,何足以辱王师?”议遂格,盗寻遁。
周杞守常州,坐残虐免。会大旱,帝问交修致旱之由,对以殆杞佚罚之故,乃以杞属吏。杞疑为交修所谗,上书告其罪,遣大理寺丞胡蒙诣常按验。交修无所絓,然群从多抵罪。寻以徽猷阁待制提举太平观。
六年,召为给事中、刑部侍郎、翰林学士、知制诰兼侍读。久之,迁刑部尚书。汀州宁化县论大辟十人,狱已上,知州事郑强验问,无一人当死,交修乞治县令冒赏杀无辜罪。江东留狱追逮者尚六百人,交修言:“若待六百人俱至,则瘐死者众矣,请以罪状明白者论如律,疑则从轻。”诏皆如其言。
朝论欲以四川交子行之诸路,交修力陈其害,谓:“崇宁大钱覆辙可鉴,当时大臣建议,人皆附和,未几钱分两等,市有二价,奸民盗铸,死徙相属。以今交子校之大钱,无铜炭之费,无鼓铸之劳,一夫挟纸日作十数万,真赝莫辨,售之不疑,一触宪网,破家坏产,以赏告捕,祸及无辜。岁月之后,公私之钱尽归藏镪之家,商贾不行,市井萧条,比及悔悟,恐无及矣。”时议大举,交修曰:“今妄言无行之徒,为迎合可喜之论,吾无以考验其实,遽信之以举事,岂不误国哉?”帝览之矍然。翌日,出其奏示大臣曰:“交修真一士之谔谔也。”
蜀帅席益既去,帝问交修孰可守蜀者,对以臣从子世将可用,遂以世将为枢密直学士、四川安抚制置使。世将在蜀五年,号为名帅。
自重兵聚关外以守蜀,饷道险远,漕舟自嘉陵江而上,春夏涨而多覆,秋冬涸而多胶。绍兴初,宣抚副使吴玠始行陆运,调成都、潼川、利州三路夫十万,县官部送,徼赏争先,十毙三四。至是交修言:“养兵所以保蜀也,民不堪命则腹心先溃,何以保蜀?臣愚欲三月以后、九月以前,第存守关正兵,余悉就粮他州,如此则守关者水运可给,分戍者陆运可免。”帝命学士院述交修意,诏玠行之。
议徽宗配享功臣,交修奏:“韩忠彦建中靖国初为相,贤誉翕然,时号‘小元祐’。”从之,人大允服。
八年夏,以亲老,除宝文阁学士、知信州。入辞,上欲留侍经筵,力言母老,愿奉祠里中以便养。帝曰:“卿去,行复召矣。”改提举江州太平兴国宫。九年六月召还,除兵部尚书、翰林学士兼侍讲。时河南新复,交修奏;“京西、陕右取士之法,乞如祖宗时设诸科之目,以待西北之士;别为号于南宫,以收五路之才。”诏令礼部讨论。逾年,复请补外,除端明殿学士、知合州。却私请,免上供以万计,领州数月卒。
交修简重寡言,进止有度,为文不事琢雕,坦然明白,在词苑号为称职。自其从祖宿、从父宗愈至交修、世将,皆在禁林。中兴以后,学士三入者自交修始。交修裒次为书,号《四世丝纶集》,以侈一门之遇。至于事继母以孝闻,抚二弟极其友爱,遇恩以次补官,若交修者,其文行之兼副者欤!
綦崇礼,字叔厚,高密人,后徙潍之北海。祖及父皆中明经进士科。崇礼幼颖迈,十岁能作邑人墓铭,父见大惊曰:“吾家积善之报,其在兹乎!”
初入太学,诸生溺于王氏新说,少能词艺者。徽宗幸太学,崇礼出二表,祭酒与同列大称其工。登重和元年上舍第,调淄县主簿,为太学正,迁博士,改宣教郎、秘书省正字,除工部员外郎,寻为起居郎、摄给事中。召试政事堂,为制诰三篇,不淹晷而就,辞翰奇伟。拜中书舍人,赐三品服,进用之速,近世所未有,高宗犹以为得之晚。
车驾如平江,有旨邹浩追复龙图阁待制,崇礼当行词,推帝所以褒恤遗直之意,有曰:“处心不欺,养气至大。言期寤意,引裾尝犯于雷霆;计不顾身,去国再迁于岭徼。群臣动色,志士倾心。”又曰:“英爽不忘,想生气之犹在;奸谀已死,知朽骨之尚寒。”同列推重,除试尚书吏部侍郎,时从官惟崇礼与汪藻,寻兼直学士院。以徽猷阁直学士知漳州,其俗悍强,号难治,属有巨寇起建州,声撼邻境,人心动摇,崇礼牧民御众,一如常日,讫盗息,环城内外按堵如故。
徙知明州,召为吏部侍郎兼权直学士院。时有诏侍从官日轮一员,具前代及本朝事关治体者一二事进入,崇礼言:“祖宗以来选用儒臣,以奉讲读。若令从官一例献其所闻,既非旧典,且又越职,望令讲读官三五日一进。”乃命学士与两省官如前诏。又言:“驻跸临安,以浙西为根本,宜固江、淮之守,然后可以图兴复。蜀在万里外,当召用其士夫,慰安远人之心。”时兵革后,省曹簿书残毁几尽,崇礼再执铨法,熟于典故,讨论沿革,援据该审,吏不得容其私。后有诏重刊七司条敕,崇礼所建明,悉著为令。
移兵部侍郎,仍进直学士院。御笔处分召至都堂,令条具进讨固守利害。崇礼奏:“谍传金人并兵趣川、陕,盖以向来江左用兵非敌之便,故二三岁来悉力窥蜀。其意以谓蜀若不守,江、浙自摇,故必图之,非特报前日吴玠一败而已。今日利害,在蜀兵之胜负。”又奏:“君之有臣,所以济治。臣效实用,则君享其功;臣窃虚名,则君受其弊。实用之利在国,虚名之美在身。忠于国者,不计一己之毁誉,惟天下之治乱是忧;洁其身者,不顾天下之治乱,惟一己之毁誉是恤。然效力于国,其实甚难,世未必贵;窃名于己,其为则易,且以得誉。二者有关于风俗甚大,是不可不察也。”
九月,御笔除翰林学士,自靖康后,从官以御笔除拜自此始。杨惟忠、邢焕以节度使致仕,告由舍人院出,崇礼言:“祖宗时,凡节钺臣僚得谢,不以文武,并纳节别除一官致仕。熙宁间,富弼以元勋始令特带节钺致仕,其后继者曾公亮、文彦博,他人岂可援以为例。”诏自今如祖宗故典。
进兼侍读兼史馆修撰。时有旨重修神宗、哲宗《正史》。兵火之后,典籍散亡,崇礼奏:“《神宗实录》墨本,元祐所修已是成书,朱本出蔡卞手,多所附会,乞将朱墨本参照修定。《哲宗实录》,崇宁间蔡京提举编修,增饰语言,变乱是非,难以便据旧录修定,欲乞访求故臣之家文献事迹参照。”又奏:“知湖州汪藻编类元符庚辰至建炎己酉三十年事迹,乞下藻以已成文字赴本所。”并从之。先是,藻奉诏访求甚备,未及修纂,崇礼取而专之。
尝进唐太宗录刺史姓名于屏风故事,曰:“连千里之封得一良守,则千里之民安;环百里之境得一良令,则百里之民说。牧民之吏咸得其良,则治功成矣。苟能效当时之事,以守令姓名详列于屏,简在帝心,则人知尽心职业。”再入翰林凡五年,所撰诏命数百篇,文简意明,不私美,不寄怨,深得代言之体。
以宝文阁直学士知绍兴府。刘豫导金人入侵,扬、楚震扰,高宗躬御戎衣次吴会。崇礼以近臣承宁方面,谓:“浙东一道为行都肘腋之地,备御不可不谨。”密疏于朝,得便宜从事。于是缮城郭,厉甲兵,输钱帛以犒王师,简舟舰以扼海道,疚心夙夜,殆废食寝。及春,帝还,七州晏然不知羽檄之遽。斯年,上印绶,退居台州。卒年六十,赠左朝议大夫。
崇礼妙龄秀发,聪敏绝人,不为崖岸斩绝之行。廉俭寡欲,独覃心辞章,洞晓音律,酒酣气振,长歌慷慨,议论风生,亦一时之英也。中年顿剉场屋,晚方登第,以县主簿骤升华要,极润色论思之选。端方亮直,不惮强御,秦桧罢政,崇礼草词显著其恶无所隐,桧深憾之。及再相,矫诏下台州就崇礼家索其稿,自于帝前纳之,且将修怨。会崇礼已没,故身后所得恩泽,其家畏惧不敢陈,士大夫亦无敢为其任保。楼钥尝叙其文,以为气格浑然天成,一旦当书命之任,明白洞达,虽武夫远人晓然知上意所在云。
论曰:建炎、绍兴之际,网罗俊彦,布于庶职,如卫肤敏以下七人者,其论议时政,指陈阙失,虽或好恶多不同,亦皆一时之表表者,矧一止、宁止兄弟之忠清,交修、崇礼之祠翰,又有助于治化者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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